一、不应责备高考
很多人批判中国教育体系,同时会连带批判一下中国高考(全称“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这是很不负责任的做法。就像很多人会因一件不如意的事立刻将原因和责任归结为社会和体制:我是多么好的人,我是多么不得志,一切都是万恶的体制和无情的社会造成的。
这种做法简单,效率高,一下子将自己的责任全部推卸掉了,同时还赢来别人尊敬的目光:“牛逼,敢于反体制。”问题是,是个人都会口头反体制的今天,这种做法一点勇气也不需要。相反,在我看来完全是懦夫行为。不去为具体问题找具体原因,一上来就逃避自己应该负起的责任,不是懦夫是什么?
没错,高考是中国教育体系的一部分,打断骨头连着筋,没准很多让中小学生不堪重负的应试教育措施和现象直接间接地都与高考有关,但我们必须问一句:“如果取消高考,后果会如何?”
我的答案是,后果是中国的社会流动性将更加下降,不公将更加严重。换言之,尽管高考是现行教育体系的一部分,却是好的一部分,现行教育体系的不合理处也许和其他因素更加有关,高考本身却是这个体系的健康部分,过去现在起到了好的作用,在未来也不能废止。
表面上看,大家总喜欢拿来比较的美国大学入学方式更加合理,更容易发挥中学生各种不同的特点和优势,问题是,美国大学录取学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公平,并不是完全基于学生本身的素质。相反,美国大学入学也许和学生的家庭条件更加相关。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谈。
在1999年到2003年期间,我曾在台北和北京之间来回跑,那个四年中,我是台湾大学的客座教授,女儿和儿子分别在台北民族国中和公馆小学读书。那时,台湾已经开始了教育改革,1994年回到台湾的李远哲主持了教育改革,到了2002年,台湾废止了大学联考。
我们看看那时台湾在教育改革上都做了什么。在废除联考之前,台湾的大学入学与我们现在通行的高考非常类似,考试定在七月初,统一出题统一考试。和高考不同的是,考生分为四类:理工、文学、医农、法商。与大陆近乎一样的是,语文、数学和英语是各类必考科目。理工组加考物理、化学,文学组及法商组加考历史和地理,医农组加考生物、化学。今天回过头去看,这些分类比大陆高考分为两类更加合理。李远哲于1994年担任了教育改革审议委员会主任委员兼召集人,启动了教育改革。可以想象,2002年废除大学联考之后,台湾的大学入学形式就很类似美国的了。
在废除联考之前,民众对联考的评价和我们过去对高考的评价一样,机会均等、公平,出生工农的子弟有机会借读书改变命运。同样,联考连带了应试教育,使得学生不堪负荷。当然,我个人认为任何应试教育的弊端都不仅仅与高考有关。2002年,台湾以多元入学代替大学联考。但考试并没有消失,反而多出了一个考试,原来的联考被“大学入学指定科目考试”取代(简称指考),多出了高三寒假中的“大学学科能力测验”,简称学测。学生不一定两者都要考,如果考了学测,学生可以通过申请和推荐向心仪的大学系所申请,然后再通过面试。这一点,很类似大陆今天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方式。学生也可以选择只考指考,指考通过了然后被志愿上填的大学筛选,并不是所有大学不要求学测。
但学测和指考并没有减轻学生负担。学测考试包括更多的科目,例如国文就有高一国文和高二国文,而指考的考试科目不同大学不同院系甚至有自主要求,标准变得难以把握。事实上,很多人觉得,多元入学反而加重了学生的负担。因此台湾人说,联考一刀毙命,多元入学凌迟受死。我想,是人都愿意被一刀毙命而不是受凌迟的极刑,不想上大学的人除外。
二、高考是必要的红线
回到大陆的高考。以我自己的经验,已经很难判断现行的高考难度了,因为自我36年前参加高考以来(事实是,我高二上学期在77年冬天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但没有过提前考试生的分数线),高考经过了几次变革,还在2003年增加了不同高校的自主招生。这些变革,有点减轻了学生的负担,有的也许带来了更多不公。前人民大学招生办主任蔡荣生事件就是明证。
撇开高考难度不谈,我想谈谈对于理科教育来说,高考的必要性。
前段时间出现了在高考中废除英语科目的声音,接着又出现废除数学科目的声音。去年,我还专门就此写了一篇短文,下面再引用短文的主要内容。
有人经常拿华罗庚说事,说他老人家当年没有上过大学,不是照样成为数学大师?这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解。华罗庚没有上过大学不错,但他的经历恰好示范了不经过科班教育,一个人很难成为本专业中的大师。他确实没有上过大学,却在金坛中学当文员,十九岁开始在刊物上发表数学论文,二十岁时写了一篇论文被清华大学数学教授熊庆来发现,“打破常规”,请他去清华担任了图书馆馆员,请注意,熊庆来还没有请他去当数学教授。慢慢地,他开始担任数学助理,继续发表论文,我们需要注意到,此时华罗庚只有二十一岁,开始接触到正规的数学教育,比普通大学生晚不了多少。直到二十三岁,他被破格提升为助教,二十六岁的时候,被剑桥大学的著名数学家哈代请去待了两年,这两年是关键的两年,华罗庚与当世最好的数学家接触,发表了十五篇论文,奠定了他作为好数学家的基础。华罗庚是天才,因此他接受的教育稍微短一点,但他毕竟经过了与第一流数学家接触这种过程。
另一个数学天才的例子是更加传奇的印度数学家拉马努金。作为天才,他正常进了大学学习,二十七岁的时候,同样因为哈代到了剑桥大学,与哈代合作,他的最好的数学研究是在剑桥完成的。
第三个例子则是我的同行,爱因斯坦。有一种神话说爱因斯坦年轻的时候在中学的学习成绩不好,这和爱因斯坦的所有传记矛盾。事实上,爱因斯坦中学和大学的成绩都很好,而且还不偏科,文学艺术样样都好。读过爱因斯坦文章的人都能感到他的行文简洁优美。
前几天,维舟先生在《大家》写了一篇文章《“二把刀”占领中国》,文中指出了中国民科民哲的盛行。民科盛行,却没有什么建树,具体地证明了,在科学领域,没有正规训练,一个人很难有所建树。当然在民科眼中,他们的“成果”受到体制的压制,他们不知道,科学本身的逻辑和实验性质确立了科学是一个自然的共同体,在此共同体之外,你一定在某个方面出了问题,不是逻辑就是实验。维舟指出,民科民哲民史民经之所以众多,并在普通人那里有很大的市场,是因为:
“这种现象的根源,固然是因为中国社会的中间层历来不发达,专业人士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但显然更直接的原因是教育和研究体制的问题。
概言之,绝大多数的现代研究体系在中国的引入与建立,都是一个很新的现象,相应的知识尚未制度化,人们所以也感觉不到专业门槛或学术壁垒的存在,任何人似乎都觉得自己可以说上两句。
‘制度化’的意思,并非是说纳入某个政治体制之中,而只是说这一知识领域逐渐趋于专业化、树立学术准则和规范,进而成为一个自我维系的体系,形成合乎规范的知识生产,而不是仅靠分散个体自发的业余兴趣或‘灵感’。”
因为有了逻辑和实验的要求,科学有了门槛,民科随便说说最终还是没有市场,但是文史哲,就很难看到明显的门槛,其实我们知道还是有门槛的,特别是历史和哲学。文学有没有门槛?我觉得也有,只是语言本身是我们日常要用到的,我们觉得每个人都是语言专家,所以,每年高考,很少看到有人吐槽数学考试或理科综合考试,却可以看到无数对作文的吐槽。当然,作文本身也有一定的底线在那里,只是这条底线不清楚,也不够“高”,所以普通人会觉得语文考试有问题,因为同样的原因,也使得语文试题特别是作文出题时常真的没有“底线”。加上中国的特殊原因,文以载道,弄得好文章进入不了中学语文课本,倒是不怎么样的老文章在语文课本上永远撤不下来,叶开老师为此还特别自己编了三本《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
维舟认为,在人文领域“民文”的盛行还是因为制度化不够的原因:
“不难发现,就中国的情况来看,不同的研究领域这一点很不一样,物理学、化学之类近代才从西方输入的科学科目,一般人的意识中已承认,那有门槛,不是 想谈就能谈的;但另一些,尤其是历史学、国际政治之类,这类知识的制度化还远未完成,甚至根本是个新事物。用陈平原2011年在中国科学院演讲时的话说: ‘我的专业(文学批评),好处是大家都知道,不好呢,那就是谁都懂——起码是谁都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胆量跟你侃。’
在美国完全不是这样,美国的学术研究是高度制度化的,‘普通非专业民众与专家学者之间存在很大不同’乃是社会共识,人们也不大敢对非本专业领域的问题大发议论;在那种完善的研究体制下,一个人甚至很难有机会当上‘民科’。”
不论是理工还是社科人文,都有一定的底线或制度在那里。高考,退一万步说,是为年轻人进一步在底线之上进入更专门的学习设定了一个最低的红线。当然,接受高等教育不等于将来在某个方面成为专家,而是整个社会需要更多的人具有基本的专门知识,因此高考也只是给大家是否够格接受这些训练设定了一个门槛。另外,高等教育相对来说还不可能完全普及,这在西方国家都做不到,做不到的原因大概不仅仅是资源问题,更加深刻的原因还是,如果你要进一步学习,你必须跨过一个门槛。
回到前面提到的取消数学科目考试的呼声,我引用一下去年写的短文:
“前段时间,继‘英语滚出高考’的呼声之后,又出现‘数学滚出高考’的呼声。我很同情这种呼声,但理智上又觉得,只要高考存在一天,数学不应该滚出高考。
理由很简单,基础数学和语文一样,是文明人必备的教育。说起来,我们都知道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在于有思维能力,有智慧。那么,如果用几个简单的技能来区别人类和其他动物,该是什么样的技能呢?第一,人类有语言能力,这让我们能够互相交流,能够持续地思考,并且记录思考的结果。所以,中国传说仓颉造字时夜闻鬼哭。鬼为什么哭?因为人类在口语之后有掌握文字之后,人类文明将有一个极大的发展。从口语到文字是一个飞跃,因为文字传播更广,流传更久。第二,人类有数学能力,除了加减乘除,人类还发明了更加抽象的数学帮助我们写下物理学规律,化学规律和生物学规律。有了数学之后,人类文明在近千年之内又有了一个极大的发展。有了语言了数学,可以说,人类的智慧不再存在极限,'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类'的了。除非你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于人类文明之外,你可以不学语言,不学数学。话说回来,中国高考的数学之难,已经远远超出必要之外。我看新浪微博有一条'微话题',就是'数学滚出高考',其中引用丘成桐的话:‘大多数学生对数学根本没有清晰的概念,只是做题的机器,这样的教育体系,难以培养出数学人才!'
再看微话题下支持的人,有十三万多,而反对让数学滚出高考的,只有四万多。可见,过于难的数学,早已不得人心。”
在学校,我们不完全相信考试,但完全不信考试也不行。在过去十五年,每当一个研究生或本科生来问我,我在做研究之前要准备什么?我的回答总是,将几个基础课学好,不一定是考试成绩好,而是你真正学好了,因为这是你以后做研究的基础。基础不好,只会让你养成眼高手低的习惯,我就没有见过基础不好研究做得很好的,因为这是矛盾的,如同一个音乐家,基本的钢琴课不过关就会作出很好的曲子一样不可思议。历年来,我带出了十七位博士,从这个有限的样本中我得出的结论是,后来的研究能力与他们的基础扎实程度成正比。
三、中国高考的优势
我最后会说到中国高考的弊端,但在说这些我亲眼所见的弊端之前,让我说说中国高考的好处,这些好处不是我的研究所得,是李政道之子李中清教授的研究所得。最近,李中清教授和与梁晨、张浩合著的《无声的革命》出版,在这本书中,他们陈述了关于中国高考研究的结果。这些结果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开始这个研究项目的时候,本以为北大会越来越像哈佛大学,实际上研究结果显示它比哈佛大学公平太多。”我引用李中清教授在三联采访中的一些回答:
“这本书我们主要的结论就是中国的高考制度对促进社会流动和社会公平是具有一定积极作用的。现在国内很多人都在批评高考制度,当然它有很多不好的方 面,但是通过我们的研究,我们认为,第一,高考相对客观;第二,因为它相对客观,所以缺乏条件的人就有可能通过高考进入大学,这样就保持了学生社会来源的多样性。
前几个星期我在内地开了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是关于财富积累的。我觉得机会公不公平是比财富积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因为教育机会在全世界都是很不公平的,但是中国的高考是一个例外。
大家都知道中国社会现在的收入分布很不均衡,最近十年由于各种原因财富的积累很不公平,但至少高等教育因为高考、像北大这样国家精英大学也必须在高考体制下统一招生,至少机会是比较公平。当然说绝对公平是不实际的,但总的来说比别的国家、比中国以前要好很多。”
“加州理工学院的招生我大概参加了有七年,而且本科生转校生录取委员会的主席我也做了三四年。美国高中生进入大学有一个SAT考试,我记得在90年代初我们做了一个很简单的计算,看看加州理工学院一年级学生的成绩和他们SAT的数学成绩是否相关,后来我们发现,虽然基本上不相关,但满分800的数学如果他们的成绩低于780,他们在加州理工学院不能毕业的可能性会增加300%。所以我们因此做了一个决定,我们不收任何SAT数学成绩在780分以下的学生,除非他有物理奥林匹克奖之类的成绩。因此我们就有了一个在美国相对客观的录取线,以便录取更多的成绩更好的学生。
后来我们去问麻省理工、哈佛、耶鲁等等,考入他们学校的学生家庭的年收入是多少,我们还把加州理工学院录取改革前和改革后学生家庭收入状况作了比较,结果发现,我们有了客观录取标准之后,我们的学生家庭年收入的平均数忽然降低了好几万美金,而且比斯坦福、哈佛、麻省之类的学校,我们收的孩子就比较穷一点。所以我就觉得,看起来美国的精英教育制度不是很公平,或者说它重视的不是孩子的数学能力,而是别的东西。
我知道中国过去有科举制度,后来有高考制度,中国的教育制度一直是在西方的传统之外,所以我很感兴趣想知道,到底中国和西方比较,在教育公平问题上会一样还是不一样。”
综上所述,中国的高考制度与美国相比甚至都有一定的优越性。
我前面还谈论了台湾的教育改革和联考的取消,后来证明,多数人认为取消联考代之以多元入学加重了学生的负担,多数人希望恢复联考。可见,与联考类似的高考还是有优越性的。